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赖华萍
在中山市工贸高级技工学校的转角,六百平米的物料仓库里,金属碎屑在晨光中流转。当赖华萍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,我仿佛看见莫高窟的飞天从银行账簿里破茧而出。这位曾经与数字共舞的银行职员,此刻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褪色的门板,木纹里沉睡的时光碎屑在她的指间苏醒。
三年前的那个春天,当全城还在核酸码的矩阵中寻找出口,她在银行保险柜的阴影里听见了金属的密语。那些被遗弃在装修现场的板材,带着工业文明的体温与伤痕,在午夜的月光下向她发出召唤。中山工贸学校附近的物料仓库成了她的敦煌,切割机的轰鸣是新时代的梵唱,每道焊接的火花都在续写《天工开物》的当代注脚。
"你看这块复合板,"她抚摸着展台上扭曲的金属装置,"是食堂翻修时拆下的防火板。"那些被油污浸透的纹路,在她手中化作抽象人物的肌理。毕加索的《亚维农少女》在21世纪的东方找到了物质载体——不再是油彩与画布的对峙,而是工业废料与生存记忆的媾和。当法国原生艺术之父让·杜布菲(Jean Dubuffet)的"生涩艺术"理论在西方美术馆回荡时,珠江三角洲的某个厂房里,一个中国女子正在用建筑废料重构艺术史的基因链。
她收集的每块板材都带着时空的褶皱:某扇防盗门见证过九十年代的下岗潮,某块地板承受过千禧年电子厂的震颤,某条铝合金边角料折射过金融危机时的月光。这些被现代性驱逐的"工业遗骸",在她的重组中获得了神性。就像波德莱尔在巴黎的泥淖里提炼恶之花,她在中山的废墟中打捞被遗落的人性光谱。
工作室东侧的《门神》系列令人震颤——十二块不同年代的防盗门残片拼贴成变形金刚般的图腾。门板上的小广告残留像文明的刺青,锁孔的锈迹凝结着无数指纹的叹息。这让我想起徐冰的《天书》,但赖华萍的"天书"不是人造文字的迷宫,而是工业文明自带的伤痕诗学。当德国艺术家安塞姆·基弗(Anselm Kiefer)用铅板书写战争记忆时,这位中国女性用装修废料构建着后工业时代的《神曲》。
她的创作现场充满原始仪式的张力。工人们按她手绘的"星图"切割板材,飞溅的木屑如同远古巫祝的骨卜。没有学院派的透视法则,没有当代艺术的观念枷锁,那些扭曲的人体与兽形装置,像《山海经》的异兽穿越到赛博空间。美国素人艺术家亨利·达格(Henry Darger)在公寓里构建的幻想王国,此刻在珠江口的厂房里获得东方回响
。
在《金融时报》评选"全球百大颠覆性艺术家"的那个清晨,赖华萍正在清点一批从电子厂运来的硅胶废料。这些本该填埋地下的工业残渣,正在她手中幻化为装置艺术的神经元。我想起杜尚的小便池如何击碎艺术的圣殿,而眼前这个女子,正用更暴烈的方式重构美学的边疆——不是现成品的戏谑,而是废墟重生的神迹。
当夕阳透过厂房的钢架斜射进展厅,那些金属与木材的混血儿在地面投下哥特式的阴影。赖华萍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,手指掠过装置表面的铆钉与裂痕,仿佛抚摸着这个时代的集体创伤。她的艺术不是对工业文明的控诉,而是为机器时代的孤魂超度。就像敦煌的画工在石窟中供养菩萨,她在混凝土森林里供奉着被异化的人性。
此刻,奥基芙的沙漠之花在珠江口变异为金属植株,贾科梅蒂的瘦长人像在装修废料中找到同胞。当美术馆还在争论NFT艺术的合法性时,一位前银行职员用最原始的拼贴术,在工业废墟上建立起平行于区块链的艺术宇宙。这里每件作品都是时光的琥珀,封存着后疫情时代集体焦虑与个体觉醒的共生形态。
离开展厅时,暮色中的中山工贸学校正被霓虹灯重新编程。赖华萍锁上铁门的瞬间,我听见金属咬合的声响在暮色中荡开涟漪。这声音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经卷重见天日时的震颤——有些艺术的觉醒,注定要穿越数字荒漠,在工业文明的褶皱处开出花来。
